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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《闯关东》与《走西口》说到“跑单帮”和“江亚轮”
前年播出的电视剧《闯关东》(李幼斌主演)让人看得热血沸腾,回肠荡气;今年春节前后热播的电视剧《走西口》(杜淳主演)让人看得辗转反侧,欲罢还看。真是的!人生说到底就是一场一个人的旅途。无论伤心还是快乐,是血本无归,还是盆满钵满,其实都是一个人的战争,当然与周围的人不无关系!
可是,“闯关东”与“走西口”这些东北和西北的故事都上演了,怎么没人去上演“跑单帮”的事儿呢?难道南方人都去忙于做生意而没空写剧本了?
“跑单帮”就是上一世纪上半叶发生在江浙一带(主要是宁波)闯荡世界(主要是上海、南洋和台湾等地)做生意的故事。这其中可是有着许许多多令人牵肠挂肚的故事啊!
电影《色•戒》(梁朝伟主演)里最年轻的“麦太太”王佳芝名义上是易太太的干女儿,惟独她没戴钻戒,但是她涂得亮汪汪的薄嘴唇娇红欲滴,一张秀丽的六角脸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,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她的“胸前丘壑”。她跟易太太是两年前在香港认识的,香港陷落后,麦先生的生意停了,王佳芝来上海跑单帮,被易太太留住在她家。剧中何赛飞扮演的“萧太太”,导演李安特意要求她用带宁波腔的普通话来表演。在李安看来,国民党官员祖籍宁波的非常多,所以何赛飞如果能带点宁波口音,会让人物更加逼真。这个“跑单帮”的小插曲仅是大海里的一滴水!
说到这里我要说明一下本文的压题照片,当时“跑单帮”的照片我是没有找到,只好找了两张“跑单帮”的现代版照片来充数,不知我们是否能从中想象到当年“跑单帮”人们遇到的危险和艰辛比这些“打工仔”和“小生意人”严重多了!?
就说民国时候的特大海难“江亚轮”事件吧!这可是一件与宁波的“跑单帮”有着血肉联系的大事!
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事件,因为我父亲的大姐(我是没见过她,但我得管她叫大嬷嬷。宁波话中父亲的姐姐叫嬷嬷,父亲的妹妹才叫姑姑,不象北方人都叫姑姑,没有区分)就是在“江亚轮”事件中遇难的。据我奶奶说,当时她已经嫁给上海的一个建筑设计师(我奶奶称之为打样柜),是要回宁波探亲,可终究没能见到自己的亲人!
“江亚轮”事件的原始资料要专门到图书馆等单位去查。我偷懒一下,网络纪实小说《江亚怨》有这样几段描述:
姑妈回房间后,她倒主动接着说下去:“我也乘那趟船。当时,我正失业,亲戚介绍我去镇海中学教书。那时候船票很难买,我托乐碧芬的丈夫方正明帮我买的票,和他们夫妻俩一起去宁波——”她停了一下,皱了下眉头,“我那时候有一个男朋友,他硬要陪我一起去。但是江亚轮出事的时候,他贪生怕死,只顾自己逃命,根本就不管我死活,抢先穿上我们这个房间仅存的一件救生背心,还撒谎说他不会游泳。我知道他是会游泳的。要不是有个人救我,我已经死了五十年了。我现在的日子是这个素昧平生的人给我的……”
这个老人说,那年他们全家九个人,一起乘江亚轮去宁波,都住在底舱通铺,十分拥挤。他因为实在睡不下,想到上面去找个地方坐一夜算了。因此他逃过一劫,其他八个人全死了……那时候他只有二十多岁,结婚才几个月,妻子只有十八岁,也在那次海难中死了。他现在已经八十多岁,孤身一人住在福利院里……
有个老太太说:“我是从江亚轮死里逃生的,那天的风浪真大,天又墨墨黑。孩子他爹和五岁的儿子都死了。孩子他爹是为了让我先上那只救命的橘子船,把橘子船上吊下来的绳子塞到了我手里,他自己被别人拉落水的……”她说不下去了,电话那头传来呜咽声。
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:“我那年才六岁,是吊在一个大人的裤脚管上,被那个人拖上船的。我们全家八个人,只有我和大姐两个人获救。大姐去年已经去世了……”
“我是宁波奉化人,从小在上海长大,那年父母带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人去乡下扫墓。我那时才十四岁,刚进中学读初中一年级。我小时候很顽皮,常常淘气地爬树上屋,遭大人的训斥。想不到在江亚轮海难中,这个特长发挥了作用。我第一个从高高翘起的船头,爬到一艘叫“金源利”的机帆船上。我再回头看后面的人,许多人纷纷落水,其中有我的父亲和哥哥。妈妈和一个弟弟,还有两个妹妹根本就没有跑上甲板。他们都死了……”
这样的电话不只是来自上海、宁波和舟山,甚至还有来自香港、台湾和国外的:
一口上海话:“我是香港九龙打来的,我的祖籍是宁波慈溪。那年,我的祖父在上海病故。我和父母一起坐江亚轮携祖父的灵柩回乡。还有别的亲戚一起去,一共有十多个人。棺材放在船的底层五等舱里,我们一部分住五等舱,另一部分住三等舱。我那天因为没来得及吃中饭,一上船肚子就饿了,放下行李就去了餐厅。也因此,我获救了,他们都死了……”;
宁波口音:“这里是台湾高雄市,我是舟山人。我的父亲是江亚轮的茶房,舅舅是水手长。海难中父亲死了,舅舅救过不少人,他自己最后被茂利号商船救起。他曾经给我讲过沉船的详细情况。面对惊涛骇浪,各种各样的人,有各式各样的表现。有的人在危难中,还能帮助别人;有的人抢夺别人的救生背心,有的人把别人挤落水,自己跳上救生船。舅舅说的故事中,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件:一个丈夫看见妻子落水,被浪涛卷走,他随即跟着她跳下大海;一个小茶房,为了救他的女朋友,他冒死去砸五等舱的铁门,铁门没能砸开,结果全死了……我舅舅他上个月刚刚在台湾去世。”
又一个上海口音:“我这里是加拿大的多仑多,我的父亲是江亚轮的幸存者,他现在和我住在一起。他要和你们说话——”一个苍老的声音继续说:“那时候我失业,就‘跑单帮’走上海宁波两地,靠带来带去的货物,赚点钱养家糊口。江亚轮沉没时,我也在船上。我会游泳,我想从那圆形的弦窗爬出去,但身子被卡在窗子上。进退不得,船外白浪滔滔,船内水越涨越高,万分危急,真正急死人。后来,我用足力气,屁股向下一扽,总算跌回房间里。但通向甲板的铁门被锁了,我和大概有十多个男人一起推,大家使出浑身力气,总算推倒铁门——那场面,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……”
我与她直接交流有点困难,她的儿子和媳妇热情地告诉我:那年她丈夫失业,夫妻俩抱着才满月的孩子回宁波乡下。因为没有钱,只买了一张船票,总算混上船。两个人只能轮流睡觉。沉船的时候,她抱着孩子到甲板上去喂奶,她的丈夫在舱里睡觉。所以估计,她的丈夫开始沉船的时候就遇难了。那天夜里,天气十分寒冷,她抱着孩子坐在甲板上拴缆绳的铁礅上,遭受风浪吹打,束手无策,孤立无援,她几乎绝望了。最后,来了一条货船,搭救了他们。前些年,夏老太脑子还清楚的时候,她曾多次给儿子和媳妇讲江亚轮翻船那夜,她如何在剌骨寒风中,抱着阿毛坐在甲板上,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,也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,人也快冻僵了……最后,来了一条货船救了母子俩的命。
“那年他爹带着我和六岁的女儿秋英,一起乘江亚轮去宁波过年,我那时肚子里正怀着福根。”她指了指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儿子,“记得翻船那夜,天气特别冷,天也特别黑,天上没有月亮。我们落水的人,像掉在冰窟里,在冰水中乱摸,摸到一块板,一根绳子都当做救命稻草。福根爹会游泳,他捞到一只箱子,推给我。我抓住了箱子,我心里默默念‘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,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……’救命的船来了,他爹把我先托上帆船,一个山样高的浪头打来……”她的眼睛红了,眼泪流了下来。坐在另一边的孙女忙递上餐巾纸。“福根爹被恶浪打进海里,我趴着船舷拼命地喊,他再也没有露头过……”老太太揩干了眼泪,继续讲下去,“我可怜的囡秋英是在甲板上,被别人挤落水的,只怪我没有拉牢她……”她泣不成声。
在舟山一个渔村,在一座山梁下,一间靠山的石板屋里,我见到了“橘子船”金源利的水手黄宝林。他与妻子相依为命,年轻时撑船为业,现在靠种田为生。他说:“金源利上有四十多个水手,老板姓张。那天晚上七点钟光景,远远发现,前面的江亚轮的信号灭了。船上的人都知道,那船肯定出事了,但没有听见爆炸声。等开到面前,看到江亚的船尾已经沉没,四周海面浮满人和各种东西。船长和船主指挥我们抛掉部分橘子救人。船长指挥金源利与江亚靠拢,结果发生碰撞,把金源利的船嘴碰坏了。后来,我们两端抛锚定船,并且在两船之间架起一条缆绳,让江亚轮上的乘客爬过来。因为人太多,又风急浪高,很多人中途落水……我们船上的水手和先得救的几个乘客,也从船上抛出绳子,救上一些人。甲板上很快挤满了人,船开始摇摆不定。我们让乘客下到舱里去,可是很多人不听指挥,都要留在甲板上寻找亲人,我那天都喊哑了嗓子,也没有多少人肯下舱里去。江亚轮还在继续下沉,联接两船的缆绳越绷越紧,会把我们的船也拖下水的。情况万分危急,水手长用太平斧砍断了缆绳……在那一刹那,我听见一个还没有爬上船的中年男子在喊叫:‘救命王菩萨救救我呀……’,我看见他落到海里,在水里扑腾,直至精疲力竭,沉入海底——这凄厉的喊叫声,在我耳朵边响了好几天,我一辈子忘不了……”
从星期一开始,我于是忙着跑图书馆,查阅1948年上海的各种资料,可惜关于“江亚轮海难”的记录很少;再跑到市档案馆查阅,那里也没有多少资料,有部分死难者名册,和一些善后处理的情况;再去徐家汇藏书楼,看那一年的《申报》《大公报》《新闻报》《大美晚报》《华美晚报》等。大量的新闻报导和配发的触目惊心的照片吸引了我。
我不能同意主编的意见,只在报纸上登几篇纪念文章了事。这样太对不起那些死难同胞了,也对不起现在的年轻人,他们无从知晓或知之甚少。怪不得他们只知道有泰坦尼克,不知道有江亚轮。今年的江亚轮海难五十年祭,一定要像模像样,告慰沉睡海底半个世纪的冤魂。
“是的。当时报馆派我去采访江亚轮海难事件,想起来这件事,已经过去整整半个世纪了。那时候,我还是个小伙子,招商局、什么码头,我都记不清了,还有四明公所停尸场,到处跑。招商局门口被遇害者家属围得水泄不通,我硬挤了进去,有人抬了棺材要进去,大门紧闭,谁也进不去。门外的人哭哭啼啼、骂骂咧咧……”罗老喝了口茶,继续说下去,“那认尸的场面,实在太悲惨了,想起来,心里至今还会有莫明的恐惧……尸体一排排摊在地上,有的头涨得很大,有的还睁着眼睛——太可怕了……小孩子的尸体装在箩筐里,大概有四五筐吧,真是惨不忍睹啊。寡妇们哭得撕心裂肺,惊天动地;死了孩子的,扶着箩筐,哭得死去活来,痛不欲生……那场景——”罗老微微摇头,那茶色镜片后的眼睛也闭了起来。好像不忍再看见那惨状。
“我从档案馆的一本《江亚轮惨案专集》中看到过一些资料照片,真惨不忍睹。”我抖落起查阅过的资料来,“当时官方统计,江亚轮共售出船票2207张,实际上船的有近3000人,其中有大量逃票的‘黄鱼’,死了2400人;可是《二十世纪上海大博览》中说:上船的旅客有4000名,死亡人数是3000余名。”
“那次海难死的人比泰坦荡尼克号更多,但人家已经出了好几本书,还六度搬上银幕。这次《泰坦尼克号》在全世界放映,处处火爆。最近看到一篇文章,是美国作家巴特勒写的,就是《不可沉没》一书的作者,他说:‘泰坦尼克号’已经成为当今世界第三个最广为人知的名字。它的知名度,排在上帝和可口可乐后面。唉……世界上有多少人知道‘江亚轮’呢……怎么就没有人写一写我们的江亚轮呢……世界太不公平了,中国人的命真不值钱哪……”赵社长不禁感叹起来。
“中国穷人的命更不值钱,江亚轮四等舱、五等舱最早进水,舱门竟然被锁,根本无法逃生。江亚轮死了这么多人,绝大多数是他们……”罗老说。
以上都是《江亚怨》的描写。
对此,我是深有同感!
我总希望能够早日看到电视剧《跑单帮》,那一定是比《闯关东》更加令人回肠荡气的,因为可以说是“跑单帮”促成了东方明珠——上海的崛起!“闯关东”后来怎么样?后来没有了!
我总希望能够早日看到大片《江亚轮》,那一定是比《坦泰尼克》更加令人撕心裂肺的,因为坦泰尼克号是人性奢华中的意外,而江亚轮则是人性压抑中的惨剧!
我坚信这一点,这可不是随便乱侃的!
压题照片说明(由上而下):
第1张:打工仔过火车站检票口
第2张:打工仔进火车站
第3张:江亚轮
第4张:打捞遇难者
第5张:50年后幸存者在江亚轮舵轮面前泣不成声
2 comments
《沙家浜》里阿庆嫂的丈夫确实也是跑单帮族,但江苏的跑单帮不是主力,主力出自宁波。江亚轮海难的时间是1948年12月3日傍晚6时45分,地点在上海吴淞口外浅海,坐标:东经31.15°、北纬121.47°,当时江亚轮航行在上海至宁波的航线上,船上绝大多数是宁波人或宁波籍人士。因为我亲大姑也是属于死难者之一,待我过几天核查了当时刊登的死难者名单后,我将再详细上传一份有关江亚轮海难的博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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