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六岁以前最难忘的童年时光是在外婆的庭院中度过的。离开外婆的庭院后，不知又回去过多少次，虽然每次都只是匆匆住一两天就走，有趣的是不管自己那时的心境怎样，只要在那熟悉的庭院里坐一会儿，心里就重新充满了童趣。

外婆的庭院坐落在闽江下游一个小镇上，有前后两个院子。从前门进去，穿过厅堂和客房就到了前院。那是一个近乎四方形的宽敞天井，地面由一方方大而整齐的石块铺成；东西两面是围墙，西边与邻家相依，墙有一人多高，东边临街，墙更高些；镂空的装饰瓦，洁白的粉墙，把院子衬托得很敞亮。后院则小很多，大约只有四、五米宽，六、七米长。两个院子之间是两间正房。正房旁边有个狭长的厨房，是一个方便的通道把前后两个院子连在一起。记忆中，外婆每天大多在厨房和院子里忙碌，我和两个哥哥也就不停地穿梭在那狭长的通道里，一会儿前院，一会儿后院地跑。

外婆的后院永远是一个绿色的鲜活的天地。紧靠墙根是一大畦石块垒起得高高的菜地。小时候的我，只有掂起脚跟，才能看见外婆种得葱蒜是不是长高了。外婆年年都种菜，种得最好的是丝瓜和大豆。每年夏天，凭借屋顶和围墙搭起的棚架上，总是爬满绿油油的藤蔓；盛开着黄白紫相间的花朵；垂挂着或直或弯，大小不一的瓜果。那茂密的瓜棚像一把天然的遮阳伞，挡住了炎炎夏日，带来满院清凉。盛夏的中午原本是漫长的，午饭后，不管愿意不愿意，我和两个哥哥总是被外婆安顿在床上，接着外婆自己也躺下打盹儿。每逢这时，我常常是身子躺着，眼睛闭着，心早就飞了。闭着眼和着树上知了的长鸣数数，每数到十，就睁开眼睛偷看外婆一眼，直到确信外婆睡熟了，才轻手轻脚溜到后院。在瓜棚下，我帮蚂蚁搬家，替金龟子洗澡，追着蝴蝶跳舞，伴着知了唱歌，不知度过了多少有趣的时光。

记得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之一是帮助外婆找瓜。每隔几天，外婆总会去摘一两根成熟的瓜。每逢这时，我就仰着头在瓜棚下来回细看，发现一个大的就喊：“外婆快来，快来！这里有一个很大很大的！”等外婆剪下瓜后，我就抱着瓜，唱着自编的歌谣：“搬呀搬，搬大瓜……”满院子跑。与摘瓜相比，收大豆的日子就像过节一样。要收大豆那天，外婆总比往日起的早些。先是托人去肉铺捎带割半斤新鲜的猪肉，接着早早安排我们吃了早饭。早饭后，外婆搬来平时不常用的高椅子采豆荚。采完豆荚后，我们围坐着外婆剥豆荚。“快看呀，这个大胖豆！”“花豆别跑，看我捉住你了。”“外婆，这个豆荚怎么这么硬？”我和哥哥们小手忙着，嘴也忙着，快活得童声随着豆荚在院子里此起彼落。自然，那天的晚餐，外婆的拿手菜肉片焖大豆，总让我们馋不够。

和后院相比，外婆的前院是另一个神奇静谧的天地。庭院天天扫得光洁照人，空气中总是飘着淡淡的花香。外婆很爱养花，尤其是会养兰花，因此常有慕名前来取经的。外婆的前院有两个双层高低花坛，对称摆着，养了十几种花，最多的是报岁兰。每年春节前后，报岁兰争相吐艳，外婆亦绽开笑脸。小时候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特别钟情于兰花，看见外婆花钱买来猪小肠，细心埋入兰花盆中，觉得很奇怪。长大后看见外婆一如既往伺弄那一盆盆兰花，也不曾问过。直到有一天，离家四十多年，已是七十高龄而独居台湾的外公第一次回乡探亲时，我仿佛才悟出一点儿缘由。外公姓兰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，几十年与外婆分居海峡两岸。那一盆盆的兰花，是否寄托了外婆久久埋在心底的深情呢？

外婆的前院除了兰花给我深刻的印象外，还有满天的繁星和窗前的明月也是那么难忘。外婆是个戏迷，虽然没上过学堂不识字，肚子里却有不少神话戏曲的故事。夏天的夜晚，坐在前院纳凉，听外婆讲牛郎织女，我曾睁大眼睛，在闪烁的星空中一次次寻找过牛郎星和织女星。寒冷的冬夜，围坐在屋里小小的手炉边取暖，听外婆讲嫦娥奔月，我曾对着窗前的明月，一遍遍搜索过吴刚和玉兔。还有“狼外婆”的游戏，“老狼老狼几点钟……”的童谣，都是孩提时代的我玩不够唱不厌的。每逢节日，家里正式的庆典也总是在前院举行。年底祭灶，除夕家宴，元宵团圆，中秋赏月，没有一次外婆不是庄重而又细心地准备着。也许外婆并没有意识到，她年复一年做的这一切，早早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热爱中华传统文化的种子，这不仅影响到后来我对专业的选择，就是在今天客居异国的日子里，也时时唤起我对当年外婆庭院的种种情愫。

十几年前外婆因年事渐高，独自一人起居不便，搬进省城与我母亲同住；外婆的房子和庭院后来也卖给了乡邻。搬家时，外婆分送舍弃了许多心爱的东西，却搬了许多盆兰花进城。十几年来，这些兰花一直在母亲的庭院里养着，依然年年开放清香的报岁兰，带给全家上下新年的喜悦。我结婚时，也得到外婆赠送的一盆兰花；出国后，公公婆婆一直代我伺养着花。多少年过去了，这次回家，欣然见到那盆兰花已经分出好几盆了，枝繁叶茂，青翠欲滴。

外婆的庭院已不复存在，但却依然珍藏在我的心底，伴着报岁兰的花香，伴随我永远……

1998年4月